我不知道如果长期寓于一个小院落中，你是否还能有“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的心境。这是我离开京都后一直对心的叩问。为了保持这种心态，每日三餐后我都沿院路走上一周，极力去寻找这种感觉。而且在小院中走一周的好处还可以消化食物，延缓生命，可以想想手边的烦杂锁事，更可以想想遥远的亲人们。思念有时也如同身边的海，无边无际，无遮无拦。
    这可能是欣赏自然，阅读自然，与自然对话和交流的好处。如果没有情致所至，没有感觉所系。我倒觉得与人交往交往倒是一件好事。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在院中散步，前方几个民工正聚在一起席地喝酒。当我走过时，一个民工快速站起，并双手操起铺在地面衣服上的花生，恭敬地送到我的面前，执拗地非要让我收下不可。我一时被弄得措手不及，也感动不及。民工对我说：“来院子里干活都在说你是个好人，如果不收下这点心意，那就是看不起咱们农民。”这话说的严重了。我只得接过一大捧花生，将多半放回原处，留十多颗全当心意。因为他们好多人，一瓶白酒全靠那点花生下酒。民工见我收下了他的花生，高兴地对他的同伴说：“这是这个院子里最大的官，比咱们市长还大。”我点头致谢，捏紧花生，快步离开。并一直想这种突然赐予的真情，直到我走进办公室，才发现那十多颗花生已经粘上了我手心里的汗液。
    花生摆在桌上很久，每每看见，就看见了那个民工纯朴憨直的脸，和他当时那种喜悦的心情。以至到最后竟然不忍心去动那几颗花生。因为这种给予对我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记得在我生命历程里，这种别人给予和我收礼的感动有过两次。一次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回乡探亲，因为村里不成文的规矩，在外的游子回乡手头再紧，也要给乡邻和兄嫂家的孩子们带点糖果。那时我的母亲还健在，回乡后糖果都由她来分发给村里的孩子们，有时甚至自家的孩子吃不上糖果，也要分给邻里家的。乡亲们也都找个理由来家里坐坐，以示问候。但每次离别，家里人又都不愿告诉乡人们，因为怕临行人家不送东西的窘境。又因为交通不便，走时大都是天不亮出行，顶着满天的星斗，由家兄或小侄们悄悄送到汽车站。那种离别的感觉实在让人不好受。读书几年，因为工作，一直没有回去过，离开的早晨，长兄执意要送我，年迈的母亲也要跟着长兄去十五里外的汽车站为我送行，心里就更觉怅怅然。在我们出门时，邻里的一个大嫂轻轻推开门，将衣襟里兜着的十个煮好的鸡蛋送到我面前，“路上吃，在外工作不要想家”。看着她左衽襟褂上的破洞和膝盖上的补钉，我的心一阵颤栗。母亲说收下四颗，四喜成双好听。我双手接过了那四颗温热的鸡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为了不让自己的心太沉重，在出家门时，我悄悄把那四颗鸡蛋放在了母亲的餐桌上。古人有踏歌离别的豪气，但我一生都没有找到这种感觉。怀揣着对家乡的依恋，登上了远行的汽车，此时才猛然发现满头白发的母亲紧步慢跑地赶到了车门口，并举起了那四颗鸡蛋。“带上，路上饿了可以吃。”我没有说话，心有些发紧，眼中也有些发热。当汽车开动时，看着母亲在扭脸擦拭泪水的时候，我对家和乡亲们的爱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第二次收礼是纯洁还是我深厚的母体文教使然，至今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时我在西蒙的一所中学里任教。一个周日的晌午，我宿舍的门被几个小女生们敲开，看着她们紧张和恍恍然的样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老师……“今天是星期天，不上课的。”“今天是端午节，我们来看您……”几个孩子每人从背后拿出了两颗粽子，并双手捧到了我的面前。使我的心一下紧缩了起来，沉重了起来。看着她们稚嫩的脸，我立刻想到了远在湖南的汨罗江，想到了那方山水曾经有个伟大的人物，在无法荡涤胸中的污浊时，坦然走向了波涛……“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博大深厚的传统文化品质里，从两颗小小的粽子上，折射出人们对善良的追求，对真诚的渴望。
    礼品在现今的社会里类似于一捧花生的事已经不多见了，尤其在价值越来越平面化的现实面前，真诚已经成为了一种奢望和理想，甚至一种说法。对我这样一个承担了些许公众利益的人来说，想给我送礼的或给我送礼的人确实不在少数，但送礼的含意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一种责任，一种无休止的索取。我喜欢那十几颗花生，它可以让我在与人的交往中也会有“呼吸湖光饮山绿”的感觉，如果能把品味人生也如同品味,“海天无形情自媚，浪涛有声韵已澜”的自然，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致……
 
                                                 2004年9月于北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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