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海容的长篇小说《无罪判决》，一开始我就被故事、情节、人物的兔起鹘落、扑朔迷离所吸引，感到既眩惑又讶异。接着就屏息静气，目注神移，随作者的墨浪起伏，毛锥腾挪而心潮激荡，血脉偾张。一会如行山阴道上，奇山妙水，目不暇接；一会如走潼关路，但见“峰恋如聚，波涛如怒”。细针密线，稗官章法，织出了浓浓的家国情，苍生意。你一卷在手，欲罢不能，一次次山重水复的悬疑，一番番柳暗花明的惊喜，一直到掩卷而息，你才能有图穷匕现，水落石出的豁然爽目，慢慢回味起作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心笔意。

    我这里所描绘的阅读情状和快感，是读者寻常惯见的反腐倡廉题材的作品所难得一遇的。情节的繁复性与悬疑性，是《无罪判决》的一个外在的、触目的艺术特点。作者是一个叙事的能工巧匠，他使自己的小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幽深的磁场，其密集而复杂的情节与细节，有如被吸附的铁粉所显示出的星云漩涡状的磁力线，曲转圆旋而又秩序井然，让人不能不叹服作者编织安排的头脑。两个石岚的飘忽不定，时隐时现；一桩石寨受贿失踪案的深扃密藏，悬疑到底；三次谋害秋原的千钧一发，死里逃生，数家公司的交错连环，明争暗斗；几对恋人的生死绝恋，错位抱憾。亲姐妹的血疑生谜，勾连着官司连襟的恩仇；两市花的明暗相映，拖带出罪魁祸首的踪影；今日位高权重者的谋划运筹，举手投足，渐渐显出同学少年时的爱恨情仇，其来有自；同室操戈舞剑的战友兄弟，最终还是露出了高卑清浊的分野……所有这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使用权发生在江城的这一桩几乎无证难判的高官犯罪案，演绎成了充满戏剧冲突、传奇色彩、推理妙趣的一部多幕人间悲喜剧。它们像后浪推前浪的大江急湍，带着或显或隐的涡漩，浩浩荡荡，东流入海，最后在巨大的突转达中，一举定谳，使隐蔽极深、手段老辣的罪犯陷入罪无可逭，法不容赦的死地。

    这种情节的繁复性与悬疑性之所以能对读者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固然得力于作者的梳理编织的得宜，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作者对生活的熟悉，对创作素材的丰富积累。作者并不是捕风捉影，凭空结撰，他是深潜于生活的海底，摸熟了奇形怪状的礁石，探明了暗涌潜湍的流向，才在编织故事时显得那样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理丝有绪的。生活本身的错综复杂，它的溯源性和突发性，它的假象和隐形，为作者的构思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比如：如果没有现实反腐惩贪斗争的取证之难，如果没有生活中一桩罪证往往牵动整个社会关系之网，触及形形色色的人物的现状，大概也就不会有《无罪判决》在情节设置上的总体构思，不会有这样一个惊心动魄、一波九折、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查证、追证、取证的繁复新奇的故事吧？当然，作者基于生活逻辑的情节设置，有些地方也显得过于传奇化一些，如：石岚的敏捷身手，化险为夷的能力，显现武侠小说的影响。但大体而论，并不离谱，既给了读者拍案称奇的阅读快感，又有令人信服的按迹遁踪，推理穷源的智光闪亮。

    对于小说艺术而言，真正带有艺术意味的情节线的设置，与对主要人物的性格勾勒，应该是同步而行，一石二鸟的。而细节的精雕细镂也即是人物形象细部传神的绘状。如果说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发展史，那么，细节大约就是人物血肉的催生素了。小说艺术的一切因素，诸如结构、情节、细节、节奏、色彩等等，只有拧结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才有所发生，有所附丽。我赞赏《无罪判决》情节的繁复性与悬疑性，细节的丰富和生动性，是与我关注小说主要人物的命运，激赏主人公秋原的艺术形象的美质美感紧密相连的。

    秋原这个纪委书记的形象，是近年来出现的大量反腐倡廉题材小说的所仅见的，也是《无罪判决》这部作品的真正神采所在。与小说及写给位高权重的腐败分子定罪取证之难相配称，秋原是一个不惜身家性命，知难而进，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把罪犯绳之以法的伟大的执法者形象。她有着峻烈的正义感，嫉恶如仇，大义灭亲，凛若秋霜，透着震慑腐恶的肃杀之气，她受命于危难之际，从省纪委任上被派回江城当纪委书记，在兴江公司集资案上察觉到江城腐败网的端倪，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一场旷日持久，力量悬殊而又形格势禁，处处制肘的特殊战斗。这场战斗的酷烈和纠缠是她始料不及，渐渐才加深认识的。当她决心重查石寨受贿案，由兴江公司入手，彻查华光公司，北方公司之间盘根错节的财务关系与人事关系时，她就捅到了马蜂窝的根蒂了。以江城市委书记的身份，掌控着案情进展，暗中给秋原设置陷阱的郝哲遥，是一个才高八斗德不到半斤的灸手可热的权贵，而且是一个上有援手，亟待升迁的野心家。他是秋原的同学，妹夫、上级，道貌岸然，高深莫测，给人不贪财、不近色、有远图，怀大志的表象。发现这样一个高官身份的腐败分子的蛛丝马迹，渐渐把他确定为证据确凿的罪犯，最终逼得他原形毕现，这是一个极其复杂、充满惊险的斗争。秋原正是在正面迎受、承担这场斗争的过程中显现其秉公执法，大智大勇的英雄形象的。生死的几番试炼，家庭的内部压力，亲情的无形缰索，同仁的心理畸变，仕途的浮沉升降，流言谣诼的中伤，这一切并不能阻止秋原的正义行动，反而使秋原这个女性执法者的形象，倍显出至大至刚的英雄光彩。是的，这是作者在眼下价值观念紊乱，民族精神和英雄性格在某种不确定状态下正待重塑的时候，独具只眼发现并塑造出来的一个有确定的道德人格规范和巨大精神力量的当代英雄形象。是国家日益深入的反腐惩恶斗争的情势，创造出了一个“奉百姓之希望，承上苍之重负”（作者语）的英雄。中国需要这样的英雄，中国也有这样的英雄，秋原的英雄形象立在那里，对于世道人心，对于文事艺运，都是一个高的标杆，一面纤尘不染的明镜。她既能昭示民族的希望，揭示中国精神的内蕴，提升人民的道德，强固法制的根本，也能为我们每一个人添一分向上的助力，开出自涤反省的路。

    作者雕塑秋原的形象，不仅仅反复磨砺其性格的凛凛锋芒，而且努力开掘其性格炽热温爱的内核，把她对大地、对人民的爱表现出来。她被降职后到山源县里修黑龙山水库的那一段生活，她边查处兴江公司的问题边关心晨露的自救振兴计划、着眼于江城经济发展的胸襟，处处表现出她含茹百姓疾苦的柔肠。这是与她宁折不弯，抗御腐恶势力的重压的钢骨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的。当然，秋原作为承载人民生息发展的热土一面，如果能得到更生活化、更浑厚的展示，那在艺术上就会更圆满了。

    值得指出的是，这部小说在几个反面人物的刻划上也是很有特点的。郝哲遥的优雅的、冠冕堂皇的举止谈吐，包括他不忍心红玫瑰被杀时流露的人性一闪，都不能遮掩他阴险毒辣的心机，此人最终以射杀童怀的凶残，为自己销赃灭证的狡猾伎俩作了最直接的“举证”。骄横淫逸，气焰熏天的华光公司经理钟野，干着一系列犯法敛财、杀人灭口的勾当，却步步为自己预留了灭证毁迹，合法避罪的转圜之地，真可谓集豺狼之凶狠与狐狸之狡狯于一身。这个性格鲜明，真力弥满的恶妇形象，也是文学画廊中不可多得的。此外，钟锦臣的老奸巨滑，厚颜无耻，艾玉倩的鄙俗无知，自私沉沦，矮子的心狠手辣，自甘性奴的打手身份，乡长向礼衡的无法无天，戕害忠良，也都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掩卷细数，此书从头至尾，在这一场反腐惩贪的残酷斗争中倒下的人物，先后有育宇文、秋原司机、山花、叶进国、韩辛、肖小姗等人，斗争之残酷激烈，可以想见。这使我想起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中说的一段话：“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把人们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情欲，把代表私人利益的复仇女神召唤到战场上来”了。反腐败斗争所涉及的领域和对象的特殊性，不也是这样吗？比照现实，对于此书散发出的某种血腥气，就无须那样觉的惊世骇俗，倒是会使善良的人们有些警惕的。“人们啊，我爱你们，但你们可要警惕！”——伏契克的警告，难道已经完全过时了吗？

    请再读读《无罪判决》这部警世之书，铸魂之作吧！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